从道光年的徐继畬,到今天的我

随笔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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翻开《瀛寰志略》,那段关于英国议会制度的描述映入眼帘:「都城有公会所,内分两所,一曰爵房,一曰乡绅房……」这些简练的文字,如同一幅素描,用极少的笔触勾勒出一个陌生的世界。让我惊讶的,不只是文字本身的清晰与精确,而是它所呈现出的视野——一个生活在道光年间的清朝官员,如何在那个信息闭塞的时代,洞悉这些遥远制度的精髓?

徐继畬的书写没有附和同时代传统士大夫「天朝上国」的嘴硬。他在书中提到,英国议会两院制度中,「乡绅房」由民选代表组成,而增减税赋这样的重大决策,必须经过两院逐层审议。这种将权力交付于制度的设计,对道光年间的他而言无疑是前所未见的。而在谈到美国,他用朴素而精准的语言概括出联邦制的核心:「仍各部之旧,分建为国,每国政统领一,副统领佐之……四年为任满,集部众议,众皆曰贤,则再留四年。」在天朝上国朝贡体系的年代,他已看到了权力被规范、轮替与制约的深意。

这种视野,让他看穿了表面的「船坚炮利」。他隐隐暗示,大清不应只关注科技或武器,而在于社会制度的设计和执行。这种见解,如今读来依然振聋发聩。

可是,他的生平,却与这样的大视野形成了戏剧性的反差。鸦片战争之后,他在福州处理外国人的纠纷,因与林则徐等意见相左,屡遭弹劾,最后被革职返乡。彼时,他甚至连巡抚的任职都未到,却因神光寺的冲突,被定性为「不善抚民」,几乎断送了仕途。他不是未曾试图改变现状的空想家,而是一个在现实挫败中依然选择表达的人。书写《瀛寰志略》的徐继畬,是被困在山西乡野中的一个被罢官的老御史,他在纸上遥望的世界,显得与他的处境格格不入。

可正是这份「格格不入」,让他的声音在同时代里显得如此稀有。梁启超在《三十自述》中提到,正是因为在书肆中购得一本《瀛寰志略》,他才第一次意识到「地球上竟有五大洲之别,各国互异」。此书对明治维新有所启发,而对洋务运动和戊戌变法则产生了直接而深远的影响。甚至在美国华盛顿纪念碑上,那块唯一含有中文的石碑上,也刻着他对华盛顿的评价:「不僭位号,不传子孙,而创为推举之法,几于天下为公。」他不仅看到了当时西方的强大,更看到这强大的根源——在于制度中蕴藏的「天下为公」。

这让我深感震撼。徐继畬用一部书跨越了他的时代,而我呢?日复一日地在工作中奔忙,似乎努力着,却说不清这些努力的意义何在。与他相比,我的日常显得如此微小,甚至卑微。我很难想象,自己的这些琐碎忙碌,有没有可能像他一样,穿越时间,留下一点点痕迹,哪怕只是微小的启发。

在被罢官的清朝乡野,他将目光投向全球,将一些遥远国家的地理和制度介绍给未曾听闻的中国士人。他没有依附现实的荣辱得失,而是选择为未来书写。如果没有这些记录,梁启超或许仍然困于传统士大夫的偏见,日本的知识分子也可能少了一份启发,而我,也不会在百余年后读到他的书,开始重新思考自己。

我深知,自己无法像他一样留下影响世界的文字,但他至少提醒了我:我的时间是否正用在那些真正重要的事情上?我是否在对未来的某个「他们」说话,而不是只活在当下的局促里?

徐继畬在荒野中以文字开疆,而我呢?今天的反思,不仅是对他的敬意,也是一次与自己的对话。或许我需要的,不是更大的目标,而是更有意义的选择。

印度尼西亚雅加达
2024 年 11 月 17 日